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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在误读仓央嘉措,
本报记者 王晶晶 《 中国青年报 》( 2011年01月18日 09 版)
电影《非诚勿扰2》上映后,25岁的张心蔚连续几天被“油腻腻的短信诗”轰炸,这些短信都以“你见或不见我”开头,在网上,人们称它为“见与不见体”,源头正是影片中川川在李香山的人生告别会上念的那首诗。人们传播这首诗以及片尾曲《最好不相见》的同时,还加上了“——仓央嘉措”几个字。而只有片尾曲的前4句和300多年前的六世喇嘛有关。
张心蔚是通过《武林外传》知道仓央嘉措的。电视剧中,无双念了首“仓央嘉措”的诗:“那一世,我翻遍万座大山,不为修来世,只为路中与你相遇”。实际上,这也与仓央嘉措毫无关系,而是1997年朱哲琴演唱的歌曲《信徒》歌词。
正是这些误会,带动了近几年内地的“仓央嘉措热”。据北京博集天卷图书发行有限公司第一编辑中心总监伍志介绍,由他们公司策划的《仓央嘉措传与诗全集》刚出版时还只排在卓越新书榜三拾名之外,而《非诚勿扰2》上映3天后,该书一下跃进排行榜前拾。
关于仓央嘉措,一个普遍的说法是这样的:他生于1683年,15岁坐床,24岁时在被押解北京途中去世,成为政治斗争的牺牲品。他孤独而短暂的一生充满了各种谜团,几百年来,人们想象着他的离经叛道、放荡不羁,推测着他死亡的各种版本。流传最广的,还是他写的那些被称作情歌的诗以及夜出布达拉宫在八廓街黄房子里会情人的传说。
300年后,传说中的黄房子变成以他诗中的“玛吉阿米”为名的一家餐吧,并在北京开了分店。此外,他还出现在旅游手册、流行歌曲,以及出版商的畅销书选题里,成为一个“遥远神秘的意境符号”,甚至品位的象征。
“他本来就是个很孤独的诗人,经过包装后,还是很孤独。”张心蔚说。
真假仓央嘉措情歌
仓央嘉措情歌的伪作与误传一直都存在,并非因为《非诚勿扰2》才开始,一些在网友间流传甚广、被称作“仓央嘉措最美的诗句”,都与他毫无关系。
“你见或不见我,情都在那里,不增不减”、“那一世,我转山转水转佛塔,不为修来世,只为在途中与你相遇”、“我问佛……佛曰……”、“第一最好不相见,如此便可不相恋……第拾最好不相遇,如此便可不相聚”。
如果你的摘抄本里恰好有这几句诗,后面还标注着“仓央嘉措”,只能遗憾地告诉你,这都不是他写的:第一句出自扎西拉姆·多多3年前创作的诗《班扎古鲁白玛的沉默》;第二句出自朱哲琴演唱的《信徒》;第三句出自网络拼凑诗《问佛》,其中一句系电影《青蛇》插曲歌词;最后一首,只有“第一”“第二”是仓央嘉措所作,其后都为网友演绎。
如果你的收藏夹里恰好有这样一个名为“仓央嘉措最美的诗句”的帖子,里面有“我放下过天地,却从未放下过你”、“为了今生遇见你,我在前世早已留有余地”、“用一朵莲花商量我们的来世,再用一生的时间奔向对方”、“一个人需要隐藏多少秘密,才能巧妙地度过一生”,很抱歉地告诉你,它们也与仓央嘉措没有太大关系。这些句子出自博集天卷图书公司策划、江苏文艺出版社出版的《仓央嘉措诗传》,至今已累计15万册。该书作者之一苗欣宇在中解释,这些诗他没有经手,“不是翻译,也不是自己的创作。”
带有禅意、或者出现文化符号的诗句,被一股脑地称为仓央嘉措作品。“、大和尚、情诗,都是小资向往的,没有人关心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只要网上在流传就信,只要符合他的想象。”网友“ark”这样说。翻译过仓央嘉措诗歌的作家龙冬曾经在博上为仓央嘉措“打假”,他发现,“只要哪句话安上仓央嘉措的名字,就能流行。”
“仓央嘉措不存在什么热不热的问题,他在藏区是一个家喻户晓的人。如果非要说‘热’,只能说这种热是虚幻的。人们不了解他,包括他是谁,是什么时代的人,都不太清楚。”龙冬说,更严重的是,由伪作衍生出来的“假书”充斥着图书市场,而且很多都在畅销书排行榜上。
“那些所谓的冒名作品,都具有《读者文摘》阅读特质,便于在这个时代流行。仓央嘉措真正的诗歌多数人并不欣赏,伪造的仓央嘉措诗歌,其实大都并无恶意,人们只是欣赏‘仓央嘉措’这个遥远神秘的意境符号而已。”龙冬说。
神秘诗人的大众传播途径
并非仓央嘉措所作的诗,通过网络继续扩散,而真实的仓央嘉措,被介绍到汉语世界实际上已经有81年。
1930年藏学家于道泉的汉、英对照本《第六代喇嘛仓央嘉措情歌》第一次将仓央嘉措诗翻译成藏文以外的文字。1939年,在蒙藏委员会任职的曾缄又将仓央嘉措的诗翻译成七言绝句,较为知名的“不负如来不负卿”即出自这个版本。1956年,仓央嘉措还登上过《人民文学》杂志。
“这几年,我感觉仓央嘉措的民歌反而在内地更流行,藏族地区也没有更多的人去收集了。”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文学研究所研究员降边嘉措说。
在降边嘉措的印象中,1952年他在大昭寺前的街市上还能到木刻板的仓央嘉措诗。“文革”时期,他曾利用翻译诗词的机会,在各地收集了很多仓央嘉措的油印本诗集。尽管仓央嘉措的诗当时已经无法公开传播,但在藏区的青年学生中间依然隐秘流传。
拾一届三中全会后,民间文艺出版方面的限制有所松动,此时中央民族学院解放后第一批藏语系学生、1958年就开始研究藏族文学、曾被打成“右派”的庄晶,带着自己翻译的仓央嘉措情诗找到在民族出版社工作的降边嘉措,问能否出版。
随后,中央民族学院两位研究文学史的佟锦华与耿玉芳也加入到出版小组中,他们汇总了收集到的400多首“仓央嘉措情诗”,从中进行筛选。“我们也不一定准确,也有点儿蒙的成分。”最后,以解放前就流行的藏式藏条木刻本57首为基础,出版小组选出150首疑似仓央嘉措诗作,交给庄晶,由他定夺,最后出版的《仓央嘉措情诗与秘传》中确定为124首,于1981年出版,很快售罄,还加印了两次。这是新中国成立后第一本专门介绍仓央嘉措诗歌的出版物。
进入1990年代,仓央嘉措开始向大众普及。龙冬还记得,1990年他到工作,仓央嘉措在的艺术青年群体中如同常识般存在,“谁没有仓央嘉措的诗,谁不读仓央嘉措的诗?大家都很崇拜。在藏区,仓央嘉措一直被人们所熟知,他不是个话题。”
而电视、电影、音乐等更多的传播媒介,则将仓央嘉措推向更广大的受众群体。1997年朱哲琴《央金玛》专辑中的那首《信徒》,至今仍被一些人误传为仓央嘉措作品。谭晶、吴虹飞等歌手也都演唱过与仓央嘉措相关的歌曲。在网上,或真或假的仓央嘉措情诗歌被一次又一次地转载。他的名字写入了出版商的畅销书策划选题。2010年,新出版或再版的仓央嘉措图书出现了10种左右。尽管其中一些存在着明显的常识性错误,并非仓央嘉措的作品也被收录其中,进行了二次错误传播。一位出版领域的业内人士说,这些以诗传、小说为主要形式的公开出版物,大多是书商炒作和挣钱的工具而已。
“(仓央嘉措的出版繁荣)本来也是好现象,民族文化交流,很好的事。但是从研究角度,还停留在浅层次,既没有新的译作,也没有有质量的研究成果。”降边嘉措说。
一直被误读,从未被了解
在人们的想象中,仓央嘉措是一位向往世俗生活、离经叛道的情僧,“在那东方山顶上/升起了皎洁的月亮/娇娘的脸蛋/浮现在我心上”、“第一最好不相见,如此便可不相恋/第二最好不相识,如此便可不相知”等情诗被人们广为传诵。而真实的仓央嘉措到底什么样,在这几句诗外,人们又了解他多少?
为推出仓央嘉措的图书选题,伍志曾在2007年进行了一次市场调研,经过调查,他发现喜欢仓央嘉措情诗的人,大多在20~30岁,知道“仓央嘉措”这四个字的不少,可基本上都是因为《信徒》那首歌的歌词,很多人并不了解他的生平,甚至不知道他是六世喇嘛。
在这种认知情况下,人们对仓央嘉措存在着许多误解。据降边嘉措回忆,1981年出版《仓央嘉措情歌与秘传》时,出版社领导曾有顾虑,担心藏族人民会反感把他们的佛爷当成一个浪荡公子。“我说不会,我们对仓央嘉措的解读几拾年来都是错误的,一会儿说他是反封建的,一会儿说是黄色歌曲。他不是色鬼和浪荡,他是要人的自由和空间,人的解放,自由地表达自己的爱与恨。”
在降边嘉措看来,几拾年来,对于仓央嘉措的误读依然还没解决。比如仓央嘉措的诗,到底是不是人们认为的情诗?“在藏语中,原文是‘仓央嘉措古鲁’,是‘道歌’的意思。藏语里没有叫‘仓央嘉措情歌’的,是汉族人解读成情歌的。”降边嘉措说,但是在当时的出版环境中,“道歌”可能产生“与宗教和迷信相关”的误解,最后还是决定用“情歌”作为标题。
“他的诗不仅仅是情歌,他只是以这个来抒发自己的郁闷和压抑。当然,不同的人可以有不同的解读。”降边嘉措说。
龙冬则反对将仓央嘉措的诗解读为“情歌”,“仓央嘉措生活的那个时代,是有文字记载的历史上最风云变幻、复杂的时代。找情人,怎么可能,格鲁派是戒律严明的教派。前辈在翻译上的确有贡献,但也有值得商榷的地方。”龙冬曾对照藏文原文翻译了70首仓央嘉措诗歌,发表在《读库》杂志上。他认为,翻译仓央嘉措的诗歌首先应该回到藏文本身,“他写的不是政治诗,也不是宗教诗,而是一个有社会冷暖感知的人写的作品。”
然而,人们对此并不关心,就像在为仓央嘉措“打假”时,有接近三分之一的网友对他说:“只要诗好就行了,不在乎是谁的。”
“为什么我们对李白和杜甫的认识,不会有这样大的偏差,凭什么就可以随意地去误解仓央嘉措?”龙冬说。
这位寂寞的诗人,面目模糊的六世喇嘛,在300年后接受着人们的朝拜、想象以及消费。在布达拉宫,仓央嘉措的塑像前,导游会停下来为游客讲一讲他的传奇。但在降边嘉措的印象中,仓央嘉措的塑像前没有酥油灯,也很少有人敬献哈达,他的像,只是一具普通的泥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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